电子支付时代的“天鹅绝唱”：塑料钞票之另类收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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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沈嘉禄

在黄洪彬的家里，他从写字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夹，抽出一张钞票递到我面前：“你看这张钞票有什么特别吗？”

“这是一张纪念钞吧。”我面前的这张的人民币，面值100元，橘红基色，但与我们日常使用的又不同，正面图案是一条巨龙腾起在云中，背面图案是中华世纪坛。印刷质量相当好，线条纤毫毕现，气氛喜气洋洋，画面气势磅礴，票面上还有精密的防伪标志。我不大懂钱币，凭感觉只能说出这些。黄洪彬有点小得意地告诉我：“ 这是一枚塑料钞票。”

说完将钞票甩了几下，果然发出不同于纸币的清脆声响。

龙钞，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第一枚塑料钞

收藏家黄洪彬

“这是中国人民银行于2000年11月28日发行的‘迎接新世纪’塑料纪念钞，简称‘龙钞’，也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第一枚（套）塑料钞，很有收藏价值。”黄洪彬又补充道：“这枚塑料钞发行量为1000万枚（套）。图案上的这条龙是有来历的，以北京北海九龙壁左起第三条龙（升龙）为设计依据，龙的左侧为火珠吉祥图案，票面左下侧透明视窗为北京天坛祈年殿的涂层图案，右上侧动态全息标志图像为大红灯笼，右下方印有‘迎接新世纪纪念钞’、‘100’字样。背面主景为中华世纪坛的乾坤台及周围景色，敦煌的飞天图案展现在世纪坛上空，底纹有敦煌藻井图案，右下方为蒙、藏、维、壮四种少数民族文字的‘中国人民银行’字样和面额。纪念钞与现行人民币具有相同职能，与同等面额人民币等值流通。”

看到黄洪彬如数家珍的样子，我不免有点诧异起来，他本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铜镜和陶瓷收藏家，兴趣怎么一下子转移到这个冷门品种上来了？

他不管我脸上何种表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1999年，中国台湾地区发行了‘新台币发行50周年’塑料纪念钞。2007年，为纪念香港回归祖国10周年，香港首次发行塑料纪念钞，包括2012和2014年两个版本，图案是一样的。加上大陆的这一枚（套），两岸三地的纪念钞有一个共同点，设计精美、风格独特、防伪性能超强、内涵十分丰富，中华民族风格强烈。国际钱币界一致公认这三套塑料纪念钞体现了高科技、高品位、高价值和最先进的印钞技术。”

这三十年来，我采访过的收藏家也有上百位了，但第一次遇到专门收藏塑料钞的，兴趣点被他一下引爆，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全世界范围纸币造假的事情太多，于是就发明了塑料钞票？

黄洪彬笑了：这也是一个原因吧。确实如此，塑料钞有许多纸钞不具备的优势。一，与纸钞相比，它更难伪造和仿制，至今还没有发生塑料钞造假的案件。二，塑料钞票的制造成本虽然是纸币的两倍，但是它的寿命却是纸币的四倍，实际成本比纸钞低。三，塑料钞不易沾染细菌，却易去污、易消毒、易回收，所以又被称为“绿色钞票”。四，有足够的韧劲，不易撕裂或破损。

世界货币史证明，货币防伪技术的每一次提升，大抵是被犯罪活动“逼”出来的。1986年，深受假钞泛滥之苦的澳大利亚警方通过情报网发现了一个试图伪造10元澳元纸币的犯罪集团，于是联邦储备银行下决心改变现有的印钞技术。两年之后，联邦储备银行与科学与工业研究组织以及墨尔本大学开发开始联合实施一项聚合物类材料和变光图案（OVD）相结合的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塑料钞票由此进入实质性操作。不过这枚面值为10澳元的钞票不是一般意义的流通钞，而是“欧洲人移居澳洲200周年”的纪念钞。

不管怎样，世界货币史还是要记上一笔：第一个发行和使用塑料钞票的国家是澳大利亚。如今澳大利亚已经全方位地使用了塑料钞票，是世界上最早使用整套塑料货币的国家。

塑料钞的优势是极具吸引力的，许多国家或地区便开始发行、使用塑料钞。比如加拿大、孟加拉国、巴西、文莱、智利、中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印度尼西亚、科威特、马来西亚、墨西哥、尼泊尔、北爱尔兰、巴布亚新几内亚、西萨摩亚、新加坡、所罗门群岛、斯里兰卡、泰国、越南和赞比亚都跻身为塑料钞票发行、使用国家和地区。

半塑钞和全塑钞的产生

澳大利亚在1988年发行的世界上最早的全塑钞

据黄洪彬介绍，塑料钞面世之前，半塑钞已经在有些国家悄悄流通。上世纪70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海地、哥斯达黎加、马恩岛开始使用半塑钞。半塑钞就是含有塑料成分的纸钞，与传统纸钞相比各种功能有所提升，但不够完善。直至澳大利亚发行真正意义上的塑料钞后，其优越的防伪性能和经济性能才为世人所知，其他国家开始重视并效仿。

1999年，罗马尼亚成为第一个全部面值使用塑料钞的欧洲国家（1999年至2001年发行）。2003年，赞比亚成为第一个发行、使用塑料钞的非洲国家，发行了500与1000克瓦查两种面值的钞票。从2003年底到2006年8月，越南发行10000、20000、50000、100000、200000和500000盾的流通塑料钞，成为第四个完全使用塑料钞的国家。2007年6月，文莱成为第五个完全使用塑料钞的国家。

很明显，发行塑料钞的步伐在加快。2011年11月14日，加拿大央行宣布开始发行塑料钞。2015年3月23日，英国苏格兰克莱兹代尔银行发行英国首批塑料钞，首批发行的是5英镑面值的塑料钞，领先英国其他地区一年。英国从2016年起发行塑料钞，印有英国前首相丘吉尔肖像的5英镑货币成为首批塑料钞。

还有百慕大、文莱、新西兰、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也已全部实现塑料钞流通。

英国发行的面值为1英镑的塑料钞

“塑料钞都是每个国家各自设计印刷的吗？”我提了一个貌似专业的问题。

不料黄洪彬的回答让我又吃了一惊：“真正掌握塑料钞印刷技术的国家并不多，这项技术属于高科技，难度超过普通纸钞。相关技术资料显示，塑料钞票生产过程中主要有四大工序，首先是塑料基材，其次是涂布，就是要将塑料基材处理成纸一样，这样油墨才能印上去，第三道工序是印刷，最后一道工序是防伪处理。塑料基片再加上凹印技术、光变油墨印刷、激光全息图、衍射光元素、无墨压印图案等防伪措施，使其成为防伪功能最强的钞票。刚才我已经说了，我国大陆发行的第一枚‘龙钞’，还有台湾和香港的塑料钞，设计、印刷是我们自己来的，但基片均由澳大利亚提供。”

据黄洪彬透露，在防伪措施方面，塑料钞比纸钞更难仿制。从外观上看，由于它特殊的材质，使塑料钞票的真伪显而易见，不必借助特殊设备检验，用肉眼就可辨别。塑料钞还有一些防伪措施足以让伪币制造者望而却步。说到这里，他又拿出一枚瑞士发行的塑料钞给我看，在这张塑料钞的票面上，有一个OVD，也就是一个透明的小窗口，手机一扫，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三维彩色视频：高山流水，森林湖泊，还有百鸟争鸣、百花齐放等等，真是一部关于瑞士的纪录短片！

黄洪彬说：“我就此请教过银行里的专家，都说这种防伪方法是极难复制的，所以说，塑料钞大大提高了国家货币的安全性。”

不过从公开的信息来看，我国已经做好了自行印刷塑料钞的准备。2013年9月，央行印制科学技术研究所与中科院化学所签署了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合作内容是共同致力于新技术、新材料在印制技术领域的研发、应用和储备。塑料是化学所的研究范围，双方的合作较大概率是进行塑料钞的研发。

然后是2015年7、8月间，江苏省昆山市环保局的环评信息显示，昆山钞票纸业公司引进的塑料印刷基材涂布设备技术改造项目通过了环评。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大面额的塑料钞

黄洪彬收藏塑料钞是一个偶然。2000年，他从藏友那里得知“龙钞”发行的消息，淘宝经验告诉他，但凡在中国，“第一”往往意味着极佳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收藏了一枚“龙钞”。数年后他去莫斯科参加世界钱币博览会，第一次看到当时能够看到的许多塑料钞，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他试探性地购买了一批，回国研究后发现里面的花头劲相当透，涉及到的领域也很广，特别是印刷方面的知识，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有一次他选了两枚塑料钞和一张画报大小的牛皮纸，混在旧衣服里投入洗衣机，加洗衣粉和温水，滚了24个小时后取出，牛皮纸早已成为碎屑，塑料钞除了几道折痕，可说是毛发无损，也无褪色现象。这次破坏性试验使他认识到塑料钞的科技含量不是吹出来的。

后来他又在网上结识了一群塑料钞藏友，建立了朋友圈，从此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征集与拍卖信息。由于塑料钞在收藏领域只是个小品种，市场交易还处于萌芽状态，所以黄洪彬基本上都是通过境外拍卖会或网络渠道搜集的，议价空间不大，但机会稍纵即逝。

2018年他赴新加坡参加一个钱币专场拍卖会，这次新加坡发行了一种慈善性质的塑料纪念钞，面值50新元，珍稀之处在于仅发行10张，还是不常见的大版张，每版40枚。黄洪彬看了一眼场子，发觉真正了解塑料钞的人并不多，心中不免窃喜。起叫后他有节奏地举了几次牌，最后以1万新元收获了一版。一年不到，这件大版张的市场价就翻了三倍。

防伪水平极高的瑞士“狼”复合塑料钞及世界上发行量极少的苏格兰“小熊”塑料钞

还有一次他参加网上拍卖，冲着一个美好的策划而去：苏格兰银行发行一套塑料纪念钞，以境内17座老火车站为题材，发行了17枚（套），也就是说一座火车站只发行一枚（套）。经过激烈的竞争，黄洪彬终于拍到一枚（套）。价格虽然昂贵了点，但是想到这次拍卖是与某儿童救助组织合作，所得善款将用于改善英国处于不利境况的儿童和青年的生活，他也就感到极大的欣慰。

更让他感触良多的是2018年在香港的一次慈善拍卖中，苏格兰银行发行的一套发行量仅为4枚（套）的塑料纪念钞，聚集在拍卖会场里的香港收藏家都不知道这个标的物的珍贵，犹豫不决。而黄洪彬是做好功课提前一天抵达香港的，看准时机稳健出手，经过十几口竞拍，最终以3万港元的价格拍得一枚（套），而且号码极佳：88888888。他走出拍卖公司时，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童年，心里仿佛有只小鸟扑打着翅膀要飞上蓝天。

在黄洪彬的收藏柜里，我还见识了一些有趣的塑料钞，比如一枚罗马尼亚在2003年发行的塑料钞，面值为1000000lei，相当于人民币1000元，也许是世界上面值最大的塑料钞。还有一枚苏格兰银行于2015年发行的“小熊”图案塑料钞，面值仅为5英镑，发行量只有50枚，十分难得，黄洪彬在香港某次拍卖会上以相当于15万港元的代价收入囊中。

钞面尺幅最大的塑料钞：马亚西亚建国60周年纪念钞

黄洪彬收藏的塑料钞中最昂贵的一张来自文莱，面值为10000林吉特，相当于人民币50000元。尺寸最大的一张是马来西亚为建国60周年而发行的，发行量仅为6000枚（套），正面印有15位前任首相的头像，足足有一张A4纸那么大，携带使用并不方便，因为这是一枚纪念钞，可以装上相框挂在客厅里。

除了流通钞和纪念钞，黄洪彬还收藏比较“另类”的塑料钞，比如样钞、联体钞、纪念册和测试钞。其中测试钞最为珍稀，钻劲十足的黄洪彬却收藏了好几百张，比如一张瑞士银行发行的“狼”复合钞，精彩之处在于票面上有一只狼头的透明视窗，正面中间偏左有激光烫铝，图像没定位。中间为卧着的狼，采用线条绘制、图像细腻，右边有双重隐形狼头。两侧边有凹印手感线。背面为奔跑中的狼，采用JURA的艺术屏幕设计。

其次在纸张采用和贴膜、胶印、雕刻凹版印刷、涂布等工艺方面都达到世界最高水平。可以说，每项技术里面都隐藏着防伪密码。黄洪彬让我借助放大镜观察，正面松树由艺术屏幕功能实现，藏有“KOMORI LANDOARTJURA GSI KURZ”的文字，狼的头骨图案又是用微缩文字组成的。

接着黄洪彬还出示一张票样让我欣赏，这是以法国著名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为背景设计的塑料票样。这张票样由世界上多家防伪领域的巨头联手出品，涵盖防伪设计、防伪材料、防伪油墨、防伪机械制造、防伪印刷等防伪印刷领域的各个方面。“我相信，随着我国印刷技术的发展，这样精细的样票也很快能做出来。”黄洪彬说。

中国人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2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纪念钞

据网络资料估算，全世界范围的塑料钞玩家约有两三万，中国的塑料钞收藏爱好者不会超过一千人，上海地区说大了也就上百人。黄洪彬已经收藏了1800多枚塑料钞，世界上八十多个国家发行的塑料钞，基本上都被他一网打尽，有人说黄洪彬是“中国塑料钞收藏门类最全的人”，应该没有争议。当然，还有几枚因为发行量极少，或者国外收藏家死也不肯转让，叫黄洪彬耿耿于怀，“下一个目标”相当迷茫。

上海卢工邮币卡市场里也有塑料钞的身影，但品种一般，珍品较少。在那里最醒目的就是中国大陆的“龙钞”，当年发行价是101元，含一枚纪念币，据说最高时炒到3000元。双联票发行价是800元，发行10万枚，后来卖到13000元，涨了十几倍。再比如由海地、哥斯达黎加、马恩岛发行并使用的半塑钞，基本上退出历史舞台，收藏家要寻找它们就十分困难了。

“那些买几张白相相，然后传给下一代的人，不能算塑料钞收藏家。”黄洪彬说。“收藏家起码要有一定的收藏量，品种丰富，更重要的一点是要进行研究。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货币投放量也是很大的，人民币在国际金融市场上的地位、比重也在上升，那么在塑料钞这档事上，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声音。”

纪 念香港回归十周年塑料纪念钞

黄洪彬说这话绝不是虚张声势，他早就开始这方面的研究了。2016年至今，查证了大量资料，拜访了无数专家，踏访了数十个发行塑料钞的国家，积累了上百万字的文字资料和图像。他几乎每天都在琢磨这件事，脑子里最强大的信息引爆点就是塑料钞。没错，他正在编撰一部《世界塑料钞大典》，帮助人们了解塑料钞的知识和人文历史。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办一个塑料钞专题展览，将自己收藏的世界塑料钞让公众分享。

“塑料钞是世界印刷技术和保密技术登峰造极的完美体现，它在有限的图像面积里浓缩了大量的历史文化资讯，包括动物、植物、风光、历史、人物等与发行国家有关的内容，特别适宜中小学生观赏、研究。如果说货币、邮票是一个国家的名片，那么塑料钞就是一张5.0版的名片。”黄洪彬高度概括地说。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信用卡、网络支付等方式逐渐成为世界流通领域的主流，无论是纸币还是塑料钞都将成为“明日黄花”。那么在这种情势下，收藏塑料钞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黄洪彬也许经常被人“戳到腰眼上”，所以他胸有成竹地回答：“目前世界上极大部分国家还在使用实体货币，塑料钞取替纸币就成了必要和可能。即使到了全球范围彻底取消实体货币的那天，塑料钞的文物价值就开始显现了。就像我收藏的铜镜，现在谁还在使用铜镜啊，但是它的价值每天都在上升。因为它记录了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成为后人研究过往历史的极好媒介。”

是的，世界货币一路走来已有数千年的历程了，贝币、布币、宝石币、铜币、铁币、银币、金币、纸币……作为实体货币的完美谢幕，塑料钞也许就是“天鹅的绝唱”。

“上海市银行博物馆”官方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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