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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容, 若我今日真毁了它，到地底下, 你说赵澹会不会气得要休了我？”
宁太后手上握着一块长木牌, 右手执一把刻刀，正在木牌上熟练利落地写写画画。
殿内长明灯曳曳，铺出一条长道, 为死者照明、为生人引路。昏黄灯火飘飘摇摇，在宁太后脸上照出不规则的明暗痕迹, 映出她眉梢眼角细纹, 已是枯老残年了。
此处是太庙, 只供奉了太宗皇帝一人灵位。
有容怔怔望着高居贡台上的太宗牌位, 与高高挂着的太宗画像, 不知不觉出口道：“也许会吧，太宗一生自恃功绩……但太宗功勋，的确值得后世赞颂, 只不过……中途犯了点错……”
宁太后雕刻的手微顿, 目光沉沉, 像个失意人，“犯了一点错，而已吗？”
她低下头，又专心摆弄着那几块木牌, “也许在他们眼中，就是一点小错吧。扔了所有的妾室, 亲手杀了还在娘胎里的孩子，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噩梦, 他呢？他到地底下, 会给她们赔罪吗？”
有容蹲下来, 陪在宁江湘身边，涩然道：“娘娘，您当年又有什么选择呢？下令的是太宗皇帝，让您去杀了小夫人们的也是太宗皇帝，您被他推着做了这个恶人，怎么如今千般责任，还要您来担？”
她说着说着，眼里早已噙了泪，语声带着哭腔，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长明灯摇摇晃晃，好像转瞬将熄。不照恶鬼、不渡恶人。
宁太后将最后一块雕刻好的木牌放下，整整齐齐地摆到地上，一个一个看过去，从“登州蓬莱刘倩娘”到“沂州临沂荣四娘”，都是当年葬身淮水之下的女郎。
她想，你们才应该得享太庙之尊。如我这样犯了杀孽的人，合该沉入深不见底淮水，尸骨无存。
她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悲，仿佛超脱俗尘，自天际传来的悠远梵音。
“我既还活着，就要为当年亲下种下的因，承担后果。”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轻轻地摆在那块写着“登州蓬莱刘倩娘”的牌匾旁边。
圆鼓鼓的身子，远山眉、朱红唇，是个憨态可掬的小瓷偶，画着浓烈逼人的艳妆。
临行前，她想起淮水那座摇摇欲坠的木船上，刘倩娘扒着船木说的那句话。
“到时看看谁可怜。”
宁太后稳稳立在秋风中，双手端着一块木牌，一直到她走近，伶绾才依稀辨别出上面写的几个字：
大湘太宗神位。
是太宗皇帝的牌位！
分明是一直贡于太庙的！嬢嬢……为什么将它搬了出来？这是大逆，即使嬢嬢是太后……也要受罚的！
边上的侍卫已经是惊愕失色，“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围观民众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一直到宁太后捧着太宗神位站定，距众人几尺之遥，那嘈杂无序的声音才顿时停下。
好像世间所有声音在一瞬间消弭得干干净净，所有人眼中的风景都被剥夺而去，只剩那一块大湘太宗神位。
秋风停止流转，灼日呆挂天际。
国朝到现在为止，二十余年，太庙里只贡了这一块牌匾。无论是功勋赫赫、为国殉职的许国公裴朝章，还是其余旧臣，通通都没有机会列在旧主身后。
而宁太后端正立在那里，一切喧闹声音与惊奇反应，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眉眼平和，静静道：
“诸位受的苦，是真的。太宗皇帝作的恶，也是真的。我身为太宗之妇，该与他一同承担罪孽。
“宁江湘在此，携我夫牌位，与诸位道一声，抱歉——”
伶绾看着宁太后垂下头，心里不断想：不要……这不是嬢嬢应当承担的……不是的……
但是她脚步被钉在原地，想往前，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向前。
嬢嬢弯腰，嬢嬢低头，都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挽救，否则……就真如刘遵意了……
宁太后一撩衣袍，“砰”一声闷响，回荡天地间。
伶绾骤然攥紧拳头，心口泛上难以言说的酸涩与苦痛；身边侍卫失声唤“太后娘娘！不可！”；其余宫门侍卫都随着她动作单膝跪地，齐声道“不可”……
但这一切都没有用，宁太后没有管任何人的阻拦，径自直直跪下，并弯下了脊背——
叩首致歉。
无论是跪伏哭嚎的诉冤者，还是围观看戏的民众，都为一国太后这一跪拜大惊！满场哑然失声，静寂到落针可闻。
她很久没有抬头，伶绾只觉心尖绞痛快要了她的性命。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里弯腰下跪的不是太宗皇帝！为什么真正作了孽的那个人安享晚年，带着所有人的称颂离世，什么都不用承担！
宁太后始终维持着叩拜的动作，一直到伶绾实在受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嬢嬢……”
她这才直起身子，将太宗神位重新捧在掌心。
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是讶异的，方才的质疑声、哭喊声，通通都听不见了。一片静寂，像在为宁太后的生前身后名殉葬。
她是跪求赦的一国太后，后世只会这样记载她，更会借题发挥，编排她。
她本是随佐君王的巾帼，本是推翻李周暴/政的英雄，天下应铭记她、世人应赞颂她。
但她今日跪了天下，向天下人，求一个饶恕，求一个原谅。
秋风像裹着刀子，划得伶绾脸颊生疼，她轻轻抚上脸颊，才发现已经落泪不止。眼角泛起干燥疼痛，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泪却越落越多。
宁太后又朝那些诉冤者一鞠躬，沉声道：
“我本该也死在淮水之下，苟活到了如今，是我对不起诸位。”
那名老妇早已怔在原地，她指着伶绾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那样顶着咄咄逼人的姿势、惊愕讶异的脸色，滑稽好笑，又惹人怜悯。
老妇呆滞开口：“你……”
她还没说完话，便被汉子拽到身后，那名汉子看上去不好相与，仍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指着宁太后斥道：
“跪一跪，掉掉眼泪，我阿姐的性命就能回来了？太后娘娘说得好听，但是您也享够福气了吧？现在说这些话，您不觉得荒谬吗？您……”
“砰——”
那汉子的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声音又在一瞬间消失。才刚刚复燃一点的喧嚣，又被打进泥地里，再也冒不出头。
伶绾还是懵的，她哭得太急，眼睛看不清东西，直到侍卫将她挡在身后，一块碎片扎到她脚边，细微的痛感传来，她才迟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低下头，环视一圈，四散的碎片，再也拼不完全的字迹。
而宁太后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方才那一声巨响，是宁太后砸了太宗的神位！
开国君主，功勋震天，青史不吝笔墨记录他的开天功德，世人不嫌疲累赞颂他的英明神武。四方征战之功，推翻暴/君之德，恢复中兴之能，通通都凝在了一方小小灵位之上，记进了简简单单的“大湘太宗神位”几字之中。
但是现在，太宗的结发妻子，与他共患难几十年的宁太后，亲自摔碎了这块本该传世的灵位。
它再也不能供后人景仰，再也不能为世人所称颂。
根本到底，不是德不配位，是功不抵过。
太宗皇帝不仅该向倩娘、荣娘、燕燕致歉，不仅该向她们的家人致歉，更应该朝天下人叩拜道歉。
因为他淮水之后的所有功绩，都是踩着淮水之下女郎的尸体建起来的。
宁太后摔碎神位，神色却依旧平静，她一挥袍袖，提高声音，朝着天，朝着头上三尺的神明：
“罪妇宁江湘，弑杀黎庶、欺瞒百姓，无颜再列国朝太后之位。若有后人为继，请赐罪妇死后，挫骨扬灰，洒于淮水。灵位不入皇陵、不入太庙，无需佳号、无需追封。
“今日之后，国朝再无太后宁氏，惟余罪妇……宁江湘。”
她平静说完，走到伶绾身边，牵起她手腕，柔声安慰：“不哭了。”
伶绾才恍然，急急用袖子抹去又簌簌落下的眼泪，实在悲哀，喉头哽咽，断断续续道：“嬢嬢……不要……”
宁太后却淡笑朝她摇头，牵着她转向众人。
伶绾眼里实在模糊，底下人的神色她都快看不清了，只能勉强看见乌泱泱一片，好像是在看她，好像……是在恨她。
宁太后又道：“她是长宁郡主，我的养女。但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止因为她是我养女，更因为她的父亲是许国公，她是功勋忠烈之后。许国公牺牲于益都之战，淮水之事，他并没有经历过，更没有任何罪孽。太宗皇帝与我，固然应当受罚，但是长宁郡主，却不应该因为是我养女就被牵连。”
她又一次低了头，“还请诸位，不要怪到她头上。”
长道鸦雀无声，众人似乎都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声巨响里，没有人想到宁太后会因此叩拜致歉，更没人想到……她会直接砸了太宗神位。
成也功勋，败也功勋。
国朝从此之后，没有开国太宗，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聚集在宫道边上的围观人群慢慢散去了，毕竟牌位都砸了，还能有什么好戏呢？
伶绾扶着宁太后到有容身边，有容搀着宁江湘离去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淡淡摇头，无声嘱咐她，去吧。
她转身，看向迟迟过来的那个苍老瘦小身影。
或许晏缘之早就到了，只不过隐藏于众人之中，谁都没有看见他，一直到现在所有人散去，他才慢慢走到伶绾身前。
晏缘之静静道：“还未结束。”
伶绾颔首，遥望诉冤者们远去的方向：“士子的口诛笔伐，世人的唾沫冷眼，还有的是仗要打。”
她望向晏缘之：“朝廷诸臣，还望晏公稳住他们。”
晏缘之点头应下，却没有离开，他陪着伶绾走到宣德门内，方低声问了她一句：“刚才，我这个罪人躲在宁夫人身后，郡主怪我吗？”
“说不清楚。”伶绾很快答，“但这些日子，我知道了一个道理。”
她垂眸，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利弊为上，私情居下。现在能继承帝位的只有赵措，但是他不是好拿捏的人，如果没有晏公，我会活得很辛苦。”
晏缘之听罢，淡笑一声，退居宣德门外，朝她深深一揖：
“辛苦了……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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