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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稚晚李暻(梦摘星)全文免费阅读_梦摘星全文免费阅读

时间:2023-01-20 10:51:20 来源:xiaoleidm 作者:十二少 栏目:跨境风云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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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本书更多章节>>>> 也正是这匆匆一眼,薛玉珂跌进了李暻的心里。 这样令人打寒噤的肉麻话,可不是崔稚晚说的。长安城中这小半年来最为流行话本里几乎册册都有,虽然不敢指名道姓,可无论看话本的,还是听书的,哪个不知故事里的一对璧人是谁。而之所以如此人尽皆知,全是因为她那个素来寡欲雅正的太子殿下对薛家的这个小娘子实在是欢喜的轰轰烈烈。 为她曲江池畔缓行牵马,为她延寿坊里遍试珠花,为她拿起数年未动的马球杆如同楞头少年般与人一争高下,为她在长安城再普通不过的某个秋夜放千盏孔明灯点缀晦暗天空……那个愿意为欢喜的女郎制造最盛大难忘的浪漫,最细致温情的陪伴的梦中郎君仿若从话本里走了出来,牵动了长安城中所有小娘子的心,更为难得的是,那人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简直如梦似幻。 可于崔稚晚而言,一切却是另一番模样。 旁的且不说,这小半年来,曾经于她而言游刃有余的赴宴忽然变得难熬了许多。饶是早已习惯了恋慕李暻多年,八岁时就扬言要入主东宫的乐安县主冷嘲热讽,却架不住她近日来时不时对她满含同情的别扭照顾。更难的是,每回旁人提及此事,她总要刻意下颌微收,眉眼低垂,去掩饰抹不去的浅淡愁色,但又不能表现出嫉妒,以免显得太子妃不够大度。这种内敛有节制的表情实在难以把控,一不留神恐就会过了头。而每次宴饮,上来关怀几句的人又不在少数,一场下来,崔稚晚总是少不了浪费许多心神。 一时间,那般劳累的场景仿佛又环绕在眼前,晃的崔稚晚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 贵人们的事情,兰时本不该置喙,可她实在怕了娘子此刻的虽垂着眸子不言不语,好似对旁人的话上了心,实则不甚在意的样子。其实,很多时候,兰时并不能从崔稚晚那张总是带着柔和笑意,却也毫不掩饰将半分疏离、难以亲近时刻挂着的脸上看出她实际的心绪。可如今,话已出口,多做掩藏亦无用,她再后悔也禁不住吐露出对娘子未来的担忧:“娘子,殿下若是动了真心,恐怕会闹出比那千盏灯火更大的事情。” 崔稚晚总算敛了几乎已僵在面上整晚未收的温婉笑意,抬手抚了抚刚刚从发髻上拆下的那支七尾凤钗,她当然知道,兰时口中的千盏灯并非仅仅是一桩轰动长安的风流韵事,而是它背后代表的太子李暻为了薛家女,公然违背了圣人的意愿。 九月天气骤然转凉的那几日,崔稚晚不出预料如往年一样受寒病倒了。 每年的秋冬,她身体总是忽好忽坏,这本就是许多人知道的事,可好巧不巧,她的病恰恰同李暻那千盏灯的风流事撞在了一起。不用亲自去听,她都能猜得到坊间定会将两件事揉成一件,那些好事的话本,一番编排,假的也说的同真的一般,让人百口莫辩。 素商极爱看这些坊间的话本子,从来不理兰时嗓子都要咳哑让她闭嘴的暗示,隔三差五便毫不避讳的同她分享一番自己看得上眼的,致使她不得不对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那些本子里演过多少回悍妇、妒妇,甚至毒妇知晓的一清二楚。如今,竟还要担上怨妇的名头。虽然明眼人皆只当个乐子来看,但总免不得被影响,于她而言,实在败坏名声。 那次病来的急,她每日咳声不断,头也疼的很,实在抬不起劲头去顾这些扰人之事,甚至还生出了一种因祸得福,“不如趁着此刻缠绵病榻,彻底躲过那些或真或假的关怀好了”的逃避念头。 这几年,崔稚晚已极少有这种“躲一时是一时”的想法,可大概是在病中,人格外脆弱的缘故,她竟顺着自己的心意,每日只藏在东宫之中,安心养起病来。 千盏灯之后不久,李暻便同圣人禀了自己爱慕薛氏,请求赐婚的事情。圣人当时便冷了脸,静默片刻后,只是问他:“崔稚晚的病如何了?” 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崔稚晚的耳朵里,来东宫的太医也多了几个,无论是将眉眼画的下垂几分进宫诉诉苦,还是一脸大度的奔赴到圣人面前将这桩婚事定下来,她总该立时做出些反应。但许是身体疲懒、见不得风,许是听懂了圣人刻意用“崔”稚晚三字对太子警告,她竟硬生生的压着在脑中横冲直撞的百般思虑,将回应缓了整整半月。 十月初,崔稚晚趁着病容未消,终于去到太极宫中谢圣人关怀。 那日圣人心情不错,她谢恩之后,又顺着圣人的话大略禀了自己用了哪几个方子,看的哪些位太医,末了,还皱着眉头大吐苦水:“虽说孙医正的方子效果最好,可实在太苦了,漱好多遍口都压不下去。儿本想偷偷将药倒掉,可殿下怕是早料到了,在旁看着儿喝。儿不好吐出来,可咽也咽不下去,呆傻的模样被他取笑了好久,实在丢脸的很。” 圣人摇着头笑了起来,低声吩咐身旁的张公公几句,而后垂目片刻,再抬起之时,眼神已然柔和了许多许多,他同她讲:“你阿娘也最怕这孙二郎的苦药,我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能克制住那药味的蜜果子,宫里还备着,一会儿给你送去。” 圣人口中的“阿娘”指的是太子的母亲——文德皇后,五年前便已经病逝了。 崔稚晚曾偶然从宫人口中听过先后怕服苦药,每每都要圣人看着才肯喝的事,而她自己尝过的太医院最苦的药,皆出自孙医正之手。可,实则她从不拒服那苦口的良药,所以,也并不存在什么李暻督促她喝药的事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五年过去了,宫中仍日日备着为先后去除服药后苦涩的新鲜糖果子,亦未曾想过那糖果子是圣人费心思找来的。可最让她没料到的却是…… 崔稚晚在一次服药后,含着那个糖果子时,才发现它没有奇效,并不能真的散去服药后蔓延在口中,翻涌在胃里的浓烈苦味。只是她一时不知,到底是先后病到后来真的尝不出味道了,还是病重之时的她,仍在想着怎样才能给圣人一个安慰。 一枚小小的糖果子,竟仿若包裹着帝后之间绵延不断的情意,实在让人诧异。 后来,每遇难解难熬之事,崔稚晚总是会从罐子里取出一枚糖果,含在口中,有了那丝丝缕缕的清甜味道,她便觉得,还可以再撑一撑。 贰 崔稚晚谢完恩,没有太多铺垫,便提起了替太子求纳薛玉珂为良娣的事儿。那二人的故事,因千盏灯之事,已经在整个长安传遍了,结局几乎成了定局,圣人哪有反复为难的道理,旨意请的格外顺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旨意下来了,便可开始过六礼了。这些事情,自有礼部为李暻考虑周全,她最多只需在重要的节点象征性的点个头,后面的一切已不需要她来费心了。 但凡来太极宫,她总是会去延嘉殿与崔惠妃请个安,那日也不例外。同为崔姓,崔惠妃算是她名义上的姑母。自三年前,崔稚晚嫁入帝王家,崔惠妃对她多有提点和照拂。 那日,她进殿之后,崔惠妃将她叫到近旁,细细问了她病中的情况,听她讲此次的病比往年同时间要好上一些,才点了点头,放松了颜色。可转眼又见她满脸掩不住的憔悴,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平日里时常能见到时尚未察觉,这大半月没见,崔惠妃才发现她比年中时瘦了不止一星半点,下巴尖了许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刚刚远处走来时,她恨不得嘱咐人在她腰间绑个绳子,不然总怕一阵风将她吹跑。 崔稚晚听她叹气,方才将视线从桌上放小点的那只样式别致的鎏金鸳鸯桃形盘子上移开,抬头看向崔惠妃。崔惠妃见她一脸的茫然,半晌才怒其不争的念了句:“你这傻子。”而后将薛玉珂的事同她讲了。 到此时,崔稚晚才第一次听说,原来圣人的本意是将薛氏配给晋王做继妃。 “你当他不知他阿耶的意思。圣人本就不满,他不仅寸步不让,还故意闹的满城皆知。他们父子俩角力,你且说,他可有提前知会你一句?偏偏你不好好养病,自己跑来为他来做这马前卒,可不应了一个字,蠢。”崔惠妃说话总是慢慢的,明明说的是这样一番话,可语气却仿佛是在同崔稚晚讲这太极宫中流行的新妆样式。 李暻自然没有同她说过此中内情,不仅如此,他求圣人赐婚前未曾知会她,铩羽而归后未告诉她,半月已过,他亦一字未提让她来太极宫见圣人。可是,也是他,暗地里断了自己打听到圣人本意的路,却任由圣人训斥他时说的话流入她的耳朵里。 所以,他根本不必提前告诉崔稚晚自己的安排,亦没必要催促她做什么,他早知只要圣人的话将她牵入局中,自己为了“大度”这样虚妄的贤名一定会让他得偿所愿,不过早一点晚一点而已,而自己果然如同落入陷阱的鸟儿,吃着诱饵,毫不自知。 还好她因病中乏累,并未立时到圣人面前为李暻说情,且今日更是凑巧赌对了圣人对先后的心意,否则,恐怕圣人的怒火已转嫁到自己这个倒霉的出头鸟身上。 事到如今,崔稚晚恍然大悟,可从她迈入太极宫为他讲话的那一刻,已然没有了反击的余地。如今,即便是在崔惠妃面前,她也只能故作挫败之姿的垂下头,同时极快用指尖抵住掌腹狠狠的攥了一瞬,用微小的痛意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打起精神衡量利弊。 右相李良训几年前就有意将自家三娘子嫁于晋王,可惜当时晋王更偏爱邢国公之女。时过境迁,圣人如今要为李暕选继妃,他毫无芥蒂,初心未改,只是待嫁的女儿从当初的三娘子变成了六娘子。此事,并非什么秘密,稍微打听,不难得知。 至于薛玉珂,她父薛彻虽此前被圣人一纸调令急召回京中,直到今日未能返回河西,但他手握重兵,于军中极有声望,如今晋王李暕正于前线历练,圣人此举,恐有将河西军纳入晋王麾下之意。 无论是李家六娘子,还是薛家娘子,谁嫁与晋王,都可形成对他的助力,只是军中还是朝中的区别而已。看来在晋王做出选择之前,李暻“好心”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不过,李家、薛家于晋王而言,本就是顾此失彼。李良训虽颇有政绩,但手段却总是阴狠,极擅捏造搬弄之事。若是让他明白与晋王建立最稳定的关系已是无望,其他的也不再如姻亲那般十分划算,兴许于东宫不是坏事。可为何李暻要迫不及待,哪怕公然违逆圣人也要将薛家纳入自己一侧?圣人本就极其忌惮李暻在军中盛名,而此举只会再一次挑动圣人本就敏感的神经,实在不智。崔稚晚一时无法想明白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崔稚晚做了决定,她没有抬起头来,而是挤出了两行清泪,低声喃着:“除了为他求薛氏,儿还能有什么旁的选择,二郎他此回可是……动了真心。” 夜色更深,侍女已悉数退下,哪怕宫中惯留的守夜之人亦已退避到承恩殿前厅去了,空荡荡的庞大宫殿里静的仿佛只余下了卧榻之上崔稚晚清浅的呼吸声。寝殿内不留一人,这是李暻的习惯,太子殿下睡眠极浅,一点动静便会醒来,好像旁人的一呼一吸都会打扰到他。 成婚三年来,每次崔稚晚心中藏了事,难以入眠或深夜惊醒之时,即便再小心的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李暻皆会一言不发,只是侧过身来,抬手一下一下轻缓的拍着她,直到她再次睡过去为止。 崔稚晚睁开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是三年以来第一个李暻人在东宫,却不在她身侧的夜,怪不得好久没有找来的寒意席卷而来。可分明素商早已用暖炉熏好了寝被,不远处的银炭亦烧的正旺。 左右睡不着,她起身从妆盒下层的小柜的底部夹层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又顺手拿了一盏小灯才复回到榻上。从前在闺中,她便极爱冬日里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看各种闲书,不过,做了这太子妃后,这点既不符合贵女教养,又耽误太子殿下安寝,还十分不安全的习惯,她从未表露过分毫。 最近李暻大概不会来承恩殿了,崔稚晚暗自想着,那便放肆一回吧。 她兴致盎然的掀开小册,可没过多久,书虽仍在手中,但半晌都未翻动一页。崔稚晚还是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今日黄昏映染下李暻心满意足仿若滴蜜一样的眼神,恍惚之间她又忆起他们成亲那日,她侧脸偷看他时,他仍是温清雅致的东宫太子,完全不似今日,只是如愿的少年郎君。 当初在延嘉殿同崔妃说李暻动了真心,多半是因为,无论怎样,自己与李暻始终是同一条船的人,所以总要为他忤逆圣人意思找个情之所至的托词,有朝一日用得上之时,经由崔惠妃之口至达天听,也许能多几分可信之处。可此刻,崔稚晚忽然不确定了。 但……不应该吧,否则李暻当初怎会那样说。 仲夏时分,有一日夜间,两人皆已躺在榻上。没见李暻有旁的动作,崔稚晚很快便睡意朦胧了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彻底坠入梦乡之时,忽然听见李暻说:“过些日子,我须得万分喜欢一个小娘子。” 崔稚晚的思绪骤然从黑暗中被猛的扯回,但初时并没完全听清他说什么,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或是听错了,过了半晌才艰难的睁开眼睛,轻声“啊”了一下。李暻以为她刚刚睡着了,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崔稚晚总算彻底清醒了,可她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要做些什么反应能算滴水不漏,斟酌之时便愣神了许久,最终也只重新合上眼睛,回了一个“好”字。 又是半晌的安静,忽而李暻的声音再次传来:“太子妃觉得……哪里好?” 崔稚晚又是一愣,也许困意会让人会变的迟钝,她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回答,磨蹭了一会儿决定只当他不满意自己方才的答话太过随意,于礼不周,便答非所问的说:“殿下,妾知晓了。”崔稚晚李暻(梦摘星)全文免费阅读_梦摘星全文免费阅读 想到这里,崔稚晚眉心皱了起来,她想:他应当……不是真的动心了吧。 哪里有人的惊鸿一瞥,一见倾心能提前预告的?他同她讲那话时,薛玉珂恐怕还在长安城数百里之外,李暻兴许见都未见过她。更何况,那夜……她总觉得他仿佛是不开心的,所以当时便认定“喜欢上某个小娘子”的安排,他应当不怎么情愿。 但,连素来认定太子殿下薄性情的兰时早些时候都一脸担忧的同她讲“殿下动了真心”,暗示自己早做防备,虽然那时她只冷了脸色,回说:“兰时,你僭越了”,可心里竟猛然也生出了几分薄薄的难安。 崔稚晚深深的吐了口气,她想自己更在意的其实应是:为何连每日于东宫中,于这承恩殿内看着她与李暻的最近旁的人,都仍是怕他对旁人动真情。难道是因为,他们也如坊间传闻那样,觉得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情意甚疏,不过是做戏而已。 “我才不在意他真不真心,”崔稚晚握住书页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她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道:“一点也不在意为何今日的三首却扇诗,首首都比那时好。” 叁 披香殿中,太子李暻与他新纳的良娣薛玉珂坐在寝床旁,即没有言语,亦不见有任何旁的动静。同太子妃嫁入东宫时不同,纳良娣远没有那么复杂的程序,侍从们退出寝殿之时,李暻仍心不在焉,兀自出神。 薛玉珂身形虽一直未动,可一双亮黑非常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将室内的各个角落皆扫了数遍,最终遗憾的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李暻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身边之人,温声问道:“怎么?” “殿下,”她目光炯炯的看着他,毫不扭捏的说:“我肚子又饿了。”还以为这般场景她要说什么,到头来仍是那句无比熟悉的“肚子饿了”。 这是六个月来,他最常从薛玉珂嘴里听到的话。陪她在曲江池畔散步,她最感兴趣的是路过的冷饮摊子,延寿坊的金钗比不过西市里最家常的葵叶汤,千盏灯在头顶飘远,她却在喋喋不休的同他讲晚上食的鱼脍为何会比往日更鲜美…… 李暻无奈,在她殷切盼望的眼神以及“殿下,我不吃饱睡不着的”的催促下,只得唤人准备吃食。 薛玉珂自幼长在河西,入长安以来因他的牵连,很少有得召入宫的机会,此刻骤然见到许多宫中独有的样式精致的点心,便一直拖着侍女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似是已完全忽略了一旁默然的太子殿下,直到听到他问“承恩殿可也叫了吃食”,她才将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 侍女没料到殿下有这一问,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问过之后,回禀了“并无”。太子殿下低头又抿了口酥酪,并未再吩咐别的。 薛玉珂不慌不忙的在侍女逐渐吃惊的目光中将桌上样式丰富的数盘点心全部食完后才终于停箸,接着,又眼巴巴恋恋不舍的看着侍女们低着头迅速退下,室内重新只剩下她和太子殿下二人。 她偏头看了李暻一会儿,在对方将要开口之前,抢着先行起身,行了个大礼后朗声道:“我代阿耶谢殿下大恩。” “不过是答谢薛公当年救命之恩。”李暻抬手示意她起身。 太子十五岁时,圣人有磨炼之意,故曾以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参军河西。后来,因年少气盛、自视过高陷入敌军包围,战至仅余围着身边的数人,自己亦身负重伤拼命硬撑之时,是当时尚是游击将军的薛彻奔袭来援,将他救下。 薛玉珂虽顺势站起,可嘴上仍说:“阿耶曾多次说,他那时援的是一个不听话的翊麾校尉,保的大梁的兵力,将殿下活着带回,更仅仅是职责所在。可殿下对我们并没有责任,今日愿意冒险帮我薛氏一族,”她压低了嗓音,刻意学着她阿耶的样子,庄重的说:“薛某永世铭记。” 李暻看着她作怪的样子,亦想起了薛彻的生硬倔强,唇角勾起了笑意。 薛玉珂见气氛轻松了些许,眼睛转了转,又说:“出嫁前,我阿耶说,让我凡事不要莽撞,多多同殿下学习。听说殿下字写的好看,不似我一手烂字,如同狗刨。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殿下今日先指点我写好’薛玉珂’三字吧。” 李暻听完这话,眉间波澜一闪而过,而后与她对视片刻,起身理了理衣摆,眸光坦然说:“改天吧。我还有些许积压的公文,今日要看完。你累了整日,早些休息。” 薛玉珂听了此话,半分都不耽搁,速速起身朝内室走去,两三步后,仿若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不甚熟练的同他告了个礼,又脚步不停的直奔寝床而去。 大概从前从未经历过这般繁复的仪式,总害怕这样的场合自己做错什么,精神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又吃饱了肚子,薛玉珂像是沾枕便登时睡着了,片刻后竟隐隐有轻鼾之声从床帐内传出来。李暻想起她刚才听完自己的话,骤然轻快的脚步,摇头失笑。 看公文不过是托词,其实并不着急,所以,李暻看的十分不专心,半天不见动作。夜色越来越深,忽而一个小小的灯花炸裂之声响起,他终是放下手中之物,明知不应该,还是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明明昨日迷迷糊糊睡着时,还在想着今岁的冬日是不是比往年要更冷,可睡着之后却慢慢暖和了起来,整夜无梦,崔稚晚在温热的寝被中缓缓醒来之时,不由的发出了小小的舒服的喟叹之声。但很快,身后的源源不断的热气让她察觉出了不对。 她下意识弹坐起来,回身愣愣的望着身侧坐躺着的人,半天才想起问:“殿下为何在这里?”语调中已全然都是掩不住的惊诧。 为何在这里? 李暻也想问自己。 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昨日晨间看到的一幕在他眼前来来回回闪了一整天,让他终究失了分寸吧。 昨日李暻晨起之时,崔稚晚额头轻轻的抵在他的右臂外侧还睡的安然。她素来怕冷,仲秋之后,又总是很难睡醒,李暻每次睁眼,皆会发现她总有一处是主动贴着自己的。三年来,明明已然习惯,可每一次,还是会心头乍暖。 可惜,玄序来禀典设郎刘从有要事须他抉择,他虽本想等她醒来,同她说几句话,却也便不得不起身朝左春坊去了。 东宫今日有喜事,刘从只捡最紧要之事速速禀报后便退下了。天色尚早,想着崔稚晚应还未起,李暻快步返回承恩殿,远远的便看见她已立于廊下。东宫这时已在为黄昏时的喜事准备,想来她应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走得近些,李暻才发现,她还穿着寝衣,只是在外边随意披了斗篷而已。平日里穿着裘衣,还要抱着手炉,才不至于打寒噤的人,此刻仿佛察觉不到冷意,只是出神般抬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往的内官将贴着“喜”字的灯笼挂于廊上,满脸皆是茫然之色。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娶她的那个清晨,自己亦是这般只披着外衫便站在廊下,看着整个承恩殿一点点被喜庆之色填满,只觉万事胜意。亦想起那时昏房内,他才刚念了一首却扇诗,抬眼便醉在她看向自己时得偿所愿、满心欢喜的双眼里,以为她竟是十分喜欢自己,一时忘了还要说些什么,她等了半天,见没了下文,也未多想,只笑着将团扇拿下。 李暻的心霎时间乱了,脚步加快朝她走去,可见到他走来,崔稚晚顷刻间便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一个太子妃在此时此景应有的神色,她遥遥的同他行了个礼,便将他所有的话堵在了口中。 冬夜漫长,忧她腹空畏寒,怕她多思多虑,恐她孤枕难眠,于披香殿枯坐至寅时,李暻还是没忍下,趁夜独行回了承恩殿。可偏偏,床帐垂落漫地,崔稚晚自于榻上睡的安然。 李暻一时心中竟腾起了气恼之意,当即生出将一路风霜带入寝被之中,看她作何反应的心思,便不再如往常待身上寒气散去,当即掀开床幔,要将她闹醒。于是,崔稚晚在被中紧缩成一团的样子便直直的撞进他的眼里。 李暻将锦被掀开一角,手触到的地方皆是寒凉一片。屋中的暖炉、被中的脚婆,遇见崔稚晚这块冰,仿佛霎时间都成了无用之物。他几次提起为她造椒房,可她却次次皆以“花椒奢侈,焉能用以涂墙?这实在与先后所倡勤俭之风相悖”拒绝。 李暻伸手触碰她露在外面的小脸,哪里还会有愤懑,叹了口气,抬手将她头顶上方挡风的金玉鸳鸯小屏风挪了挪位置。 人在怀里半晌,寝被里才暖了过来,她眉间微微隆着的地方也终于舒展开来,呼吸亦平顺安稳了许多。李暻了无睡意,忽见她枕边有一本书册,便随手拿来,看到天色渐明。 崔稚晚醒来第一句便问他“为何在这”,他自是无话可答,便随手将她枕边的书册拿起,状似不经意的翻了一页问:“为何在秦州旁画了朵五瓣花?” 被太子惊到的太子妃,这才发现自己昨日看的那本小册不知何时被李暻拿在手中。她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抚到耳后,又问:“殿下几时来的?”不等他回答,她又说:“今日薛良娣要来问安,妾该起身准备了。”话毕,不动声色的将小书拿回,似是随手一放,便作势要起。 天色才蒙蒙亮起,李暻拉她回被中,将下颚压在她发顶,从身后拥着她,闭上眼睛低声说:“还早,我想再睡会儿。”崔稚晚睁着眼睛,僵了许久,李暻自然察觉到了她挺直腰背,故意与他隔出半分距离,他一手按在她腰侧将她压回,另一只手遮在她眼前,冷声吐了一个“睡”字。 太子殿下又莫名其妙的恼了。 崔稚晚最不愿在他恼时招惹他,便乖顺的闭上了眼睛。刚刚明明说要睡的李暻反而睁开了眼睛,看向那册被她看似无意放于枕边,却因想藏起来,而下意识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又故意压了一角在枕下的书,眼中升起疑惑。 肆 崔稚晚以为李暻并未看多少,却不知他来承恩殿已近两个时辰,早看完了,刚才不过是见她醒了,随意翻了一页做做样子而已。 那不过是一本普通游记,用的是并不常见的蝴蝶装,书里的内容是从长安一路西行的见闻,可以看出写作者是商队中的某个人,因皆是些日常流水账似的手记,文章说不上精妙,倒是偶尔有些别致心思藏于其间,还算有些趣味。从书页侧旁能看出有时常翻阅的痕迹,虽成亲三载,李暻从未在崔稚晚身旁见过,可他那时并未多心,却不曾想到她竟然如此在意。 细细回想,书中内容皆是平淡日常,无甚稀奇。非要说有何惹人注目之处,除了好几个城镇旁皆标有一朵五瓣小花,便是那个特殊的字体。 写书人用的书市里最常见最受欢迎的字体,工整非常,无甚特色,不过,????仔细翻看过的李暻却在某一页发现了几行锋芒毕露的行书藏于其间,用笔硬朗劲挺,似是刀刃凌空剔出,能看出定是从小下了极大的苦功临王逸少。 也正是这寥寥几行,让李暻确认这册子绝非是书行买来的,而是属于某个人私人小作。可作书人偏偏仿用了大多民间抄经生的稚拙笔法,若不是习惯使然,便是刻意藏拙。这是为何? 再说那几笔十分亮眼的王逸少……崔稚晚之父崔圆倒是极爱二王,三个子女的笔法里皆能看出从小习二王的痕迹,只是应是王献之临的更多,特别是崔稚晚,笔形柔婉,圆融温和,与册上的笔法绝不相同,况且他从未听说太子妃曾去过西域。既如此,这本书是谁的,又为何会在崔稚晚手里妥帖收藏? 李暻一时得不出结论,索性便不再想了,怀里的人渐渐熟睡过去,变得柔软温暖起来,他的困意也因此被勾了出来。 李暻此前几乎一夜未眠,没想到再次醒来已近巳时,要不是怀里猛然一空,他大概还能睡上一会儿。懒洋洋的睁开眼睛,便见崔稚晚已匆匆越过他,下了床塌。李暻被她掀起床障时猛然扫进来的日光刺了眼,抬手遮挡,然就在刚才那片刻之间,他已瞧见他的太子妃脸色十分不好。 他自然知道原因,她要宽忍能容的贤名,要做事事守规矩、万般皆妥帖的太子妃,如同他那个让世人交口称赞的阿娘一般。可惜今日展现她“容人”的第一遭便未能如愿,想及此,李暻不由浅笑出声。 崔稚晚听到,脸色更加难看,不受控制的回头瞪了他一眼,连“殿下”也没叫,言之凿凿的说:“你故意的!” 饶是这半年来对薛玉珂之名如雷贯耳,然崔稚晚从未和她有过交集。她又始终放不下脸面,嘱咐人从旁打听她。至于李暻,除了那次提前预告,亦是再也没同她提过薛玉珂三字。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不知这个薛良娣到底是何等性情。 太子殿下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大张旗鼓的为薛玉珂入东宫做足了排面,崔稚晚清楚知道,若是来者不善,一旦自己处理不好这第一次的照面,便会彻底落了下风。 所以,辗转难眠时,她其实早设想过许多回良娣进门的第二日来请安时的场景。她想着,若是她好想与,自己须得温和,要说一套“姊姊妹妹”的大度言论;须得关心她,让她若有不习惯不要藏着。反之,若是她恃宠莽撞,自己便要搬出东宫的规矩,立住太子妃的颜面…… 然而,在崔稚晚脑中徘徊过演练过许多遍的场景,一个都没发生,毕竟那一切的前提是,她早已起床收拾停当,安稳从容的端坐于前殿。 眼下已是出乎意料的最差状况,薛玉珂在正殿等了她半个时辰,自己才匆匆忙忙的起身整妆换衣,而李暻,半分想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厚着脸皮赖在这承恩殿的榻上笑话她起晚了。 都是自己昏了头,早上见到他在承恩殿时,便应极力规劝这不合规矩,最起码她也应该立刻起身洗漱。如今情景,无论谁来看,都仿佛她故意霸着太子示威一般。 东宫之中多年只她一人,暗地里本就有不少太子妃表面大度,实则极为善妒的言论发酵,想来此事传出去之时,便是她三年努力,毁于一旦之日。 近日来,一而再,再而三被李暻算计,崔稚晚一口银牙都恨不得咬碎。可偏偏因她清醒之时,极少有这般沉不住气,将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时候,太子殿下虽并非故意,但因觉她十分可爱,便也不解释,反而笑的更加开怀,一时之间,若春风盈室。 兰时听见寝殿内有了动静,很快便招呼人进来伺候洗漱,彼时,崔稚晚已然把所有情绪安放好,坐于镜前,又是那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待一切收拾停当,她亦已将补救之法在心中过了数遍,然而,满腹说辞,遇上薛玉珂,一个也未用上。 这薛娘子一见她从内室出来,便眼光大亮,急匆匆的起身,行了个不算周正的礼,朗声说:“问太子妃安。“还未等崔稚晚答话,她便一个箭步走到她身旁,拽住她的宽袖,摇了两下,颇有些可怜的问她:“阿姊,你饿了吗?” 今日的朝食,崔稚晚因诸多变故如鲠在喉,半碗粥都没喝下,薛良娣却大大方方的吃了整碗羊肉馎饦,又意犹未尽的馋起太子妃面前咸鲜可口的鱼粥,喝了三小碗才作罢,却还是因惦念辅兴坊的胡饼却吃不着而十分遗憾的皱起了眉头。最后,只得又另叫了碗亲子面作为补偿,其间,颇为不舍的分了一小碗给莫名看出食欲的崔稚晚。 素商一眼不眨的盯着她将亲子面吃光,叹为观止,半天才问:“良娣每日食欲都像今日这般?”薛玉珂坦然无比的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有时心情特别好,便能多吃点。” 直到薛玉珂回了披香殿,素商还沉浸在方才的不可思议里,捧着暖手的银炉子一边递给崔稚晚,一边问:“娘子,薛良娣那般娇小,吃食们都去哪里了?” 崔稚晚想起方才的情景,眉眼也弯了起来。便听素商又接着说:“她比宁定公主还要像小孩子,真说起来,还不如娘子你更像河西女子。” 薛玉珂确实和她想的完全不同,河西女子多半白皙高挑,姿容艳丽,可这薛娘子个头只及她耳下,皮肤虽细腻光洁,却是经常跑马的健康颜色。许是年龄小,下颚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一对黑葡萄般眼睛点缀在脸上,平添了许多娇俏,却也显得她比实际还要小,倒是真的和十二岁的宁定公主像是同龄人。 素商思维向来如脱缰之马,这会儿已然把关注点又放在了别处:“这辅兴坊坊门旁孙家胡饼店晨起第一份刚刚出炉的胡饼真的同薛良娣说的那样好吃吗?” “虽现在已过了时候,但你若是想去尝尝也无不可。”崔稚晚总觉得今日的捧炉比往日的要暖上些许,一边掀开顶盖朝里看,一边说:“素商,你去左教坊瞧瞧那个号称足以顶替周内人的扬州乐人到没到。” 崔稚晚所说的周内人,名叫周韶娘,善歌,在扬州时已颇具名声。半年前她到了长安左教坊,很快便在京中展露头脚。周韶娘歌声清丽嘹亮,颇得贵人们喜爱,顺理成章的入了宜春院。 宜春院位于太极宫西内,长安城中最善歌舞的乐妓聚集其中,谓之“内人”。他们不同于普通乐妓,虽等闲不得出宫,但待遇优渥,赏赐颇多,若是受宠幸,甚至会得赐良宅。即便是他们的家人们,也被妥善安置在宫外教坊之中,由宫廷供给米粮。 十月初,太常寺开始筹办今岁除夕团拜会。 每到除夕,圣人皆要在太极宫的两仪殿大摆筵席,举行团拜会。这是一年一度的年末盛宴,届时圣人会邀朝中亲近的重臣及其亲属,和自己的家人齐聚一堂,一起入阁守岁。不同于元日赐宴,先后在时,每年除夕团拜会的一应事宜,皆有她亲自过问,所以,这宴席便有了许多“家宴”的味道,于受邀臣子们而言,意义自然不同。 而对于教坊乐妓而言,每年团拜会,皆有人凭借出挑的表演获得重赏,荣誉地位随之而来,就此摆脱乐籍的也有,甚至能一飞冲天,也未可知。但前提是,贵人们要看的到你,而独自表演便是最佳机会。经过好一番角逐,周内人凭借无可替代的歌喉,如愿入选,并最终拿下独唱的名额。 谁知半月前,她竟因每日练习时间过长,于一日醒来时忽然失声。虽大夫说这种情况,过些日子便会恢复,但等了好几日,周内人依旧只能发出沙哑之声,别说唱歌,连说话都喑哑难听。 团拜会自然没有可能等一个中途落队的乐妓,可那首由她献唱的乐曲在近两月以来,已被她和乐工按照自己的声线精心调整了无数次,臻于完美,旁的人很难达到那样的声高不说,就连崔稚晚这个于音律上并不怎么擅长的人听过了周内人的歌唱,再听别人,都察觉出了明显不对味。 本来这事跟她并无多大关系,毕竟先后去了之后,团拜会向来由德妃、淑妃、惠妃、贤妃轮流主持。可偏偏周内人出事儿是发生在崔稚晚从不幸染疾的杜淑妃那里接过了主理此次团拜会的“重责”后的第二日。 伍 团拜会的事儿为何会轮到崔稚晚这儿暂且不提,可每年年末,本也是她这个太子妃格外忙碌的时候。从东宫大大小小的内侍属官的年节赏赐,到宫内宫外妃嫔贵妇的一应年礼,从年末开始一轮接一轮的各家宴席穿戴什么,到大朝会次日群臣来东宫拜太子后的诸多事宜,皆有需要她来拿主意的地方。更何况,今岁太子还偏偏于这时纳良娣,事儿本就多了一件,万万没料到还会多第二件。 好在团拜会的大小事宜,外有太常寺,内有云诏府,皆能处理妥当,并不需要她操心什么。所以,她只要每隔几天去宜春院坐坐,在他们回禀时点或着摇头,在诸多方案里拿个抉择便可。 周内人的事情,太常寺那边的打算是当机立断,将这节目整个撤掉,换上本就为了应急预备好的别的替代。可云诏府使时云却觉得,那曲子费了上上下下许多乐工的心思,是近年来难得一遇的编的极好的一个,舍掉太过可惜,于是,正在组织宜春院中的歌妓挨个试唱。 崔稚晚正要拿主意,周韶娘闯了进来,她嗓音还是喑哑,于是不愿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她于扬州教坊有个姐妹叫柳意娘,曾经与她共称扬州双姝,嗓音比她更好,可唱这首曲子。 崔稚晚抬头看她,见周韶娘虽小心掩藏,但仍露出了情绪,望向自己时,那种决绝中参杂着乞求的复杂眼神,让她觉得熟悉,亦咋摸出了其中兴许有什么内情的味道。曾经有人同她讲:“遇到有人带着这样的眼神,能力所及的时候,能允就允吧,万一是条人命呢。” 崔稚晚当即有了决定,她先仔细问过另外两种法子所涉及的人员物资,觉得互不干扰,且尚可承受,便吩咐两边齐头并进,又嘱咐太常寺当即发令,让人速速从扬州教坊将那个叫柳意娘的歌妓送入长安来,一切待这娘子进京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 从那日到现在,已是十日过去,人应到了。 左教坊所在的修德坊,就在辅兴坊旁边。素商本就喜欢朝宫外跑,如今还得令去吃胡饼,自然开心,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看着素商如离笼鸟儿般飞走,崔稚晚才问立在一旁,面上显而易见比昨日轻松许多的兰时:“殿下走了?” “是,娘子同薛良娣在偏殿进食时走的。”兰时指了指不远处的经瓶,抿嘴偷笑:“不过,一会儿殿下又转回来了,手里带了那枝梅花。殿下离开时还说,让娘子多添几个侍女近旁伺候,不然寒风从这头到那头,连个人都碰不到,太冷清了。” 听完这话,崔稚晚一时想起前几日气温骤降之时,听闻邕王李昀嫌冬日太冷,让十几个侍婢围着他站成一圈挡风,自己坐在中间与内官斗草的笑谈,不觉弯着眉眼,在心中喟叹:还以为让人暖屋子的事儿,只有爱胡闹的邕王能想出来,也不知李暻这是怕她受冷,还是挖苦她效仿先后,“一切从简”。 崔稚晚又想起,昨夜她本是梦见自己卧在冰上的,仿佛没过多久,冰雪消融,暖和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提声问:“他何时来的?” “约是寅时初,连灯也没打,只有玄序一人跟着。”兰时答。昨日轮到她守夜,困意正浓之时见到殿下趁夜而来,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崔稚晚“哦”了一声,不再问其他,可心中却想: 那么晚了呀。 李暻从八岁开始监国,第一次时还是个只会哭闹着不要自己留在长安,要随阿耶阿娘去洛阳的孩子。圣人从小便锤炼他处理政事,虽这几年收权之意愈发明显,但李暻平日里仍有诸多政务,晚间一贯是要将白日里没来及看完的公文带回的。 今日日落后,那些文书被送去了披香殿,崔稚晚便理所应当的以为他今日应不会来了。谁知夜深后,李暻又来到了承恩殿。崔稚晚倒还未睡,不仅如此,连寝衣都没换,端端正正的坐着,自己跟自己弈棋。 李暻接过处于弱势的白子,在微弱的烛光下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博弈了起来。兰时见他坐下,立刻吩咐多点了几盏灯。他落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崔稚晚咬着唇,垂目算下一子落在哪里合适,却听他说:“屋里太暗,伤眼。” 她虽觉得他今晚定是要宿在披香殿的,可万一…… 为了那万分之一,她才在等时,随手拿起棋谱钻研,然一看进去,不知不觉便已至深夜,所以并未注意到烛光是明亮还是晦暗。 灵光一闪,崔稚晚想到了应对之法,一边落子,一边敷衍的答:“能看见就好。” 李暻看见她落子后扫向自己时闪烁着小小得意的双眸,不由想: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即便再洒脱,皆因出生以来半分苦没吃过,于银钱一事上,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吃穿用度向来精细,即便前些年要追随先后从简作派,力气也总使错地方,让人哭笑不得。而出生之时明明已是清河崔氏贵女、父兄皆入朝且服朱、母亲更是备受宠爱的永昌长公主的崔稚晚,偏偏连点几盏灯这些细枝末节处的小事都想得到,让人无可指摘。李暻有时觉得,比之他阿娘,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曾经真的吃过许多苦的样子。 烛光摇曳,李暻的眸光中明暗交错了几下,忽然抬手在崔稚晚的脑袋上轻拍了几下,后抚在头顶不动了,如同……绵长无言的安慰。可惜太子妃沉迷手谈,一点也没感觉到太子的心意,还以为自己又落入他的陷阱,下错了地方,忙埋头检查棋盘。 她小小的鼻尖微微皱着,身体不自觉的前倾想看的更清楚,于是便离李暻更近了一些,灯光之下甚至能看到她额角细细的绒毛。一时之间,连严冬的夜色都柔软了起来,太子殿下的唇角勾了起来,低声说:“稚娘,我输了。”分明是要温意哄人的语气。 崔稚晚莫名其妙,指着一处刚要反驳“怎么会,你可以下在这里”,太子殿下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拉过她的手,说:“时候不早了,歇吧。” 见他起身抱自己,崔稚晚这才从棋局里回过神来想起今晚的正事。她将手腕挣脱出来,慌忙的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经的行了个礼,极煞风景的说:“殿下这几日,该在薛良娣处。” 李暻扶了扶额,怕她又要同他讲道理,打算将她揽过来便直接封口,哪知才抬起手腕,她便如受惊的兔子忙着后退,却被月牙凳绊住,差点摔倒。可刚稳住身子,她便又说:“殿下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追逐了近六个月的女郎,好不容易进了东宫,合该独宠才对。现如今这样,实在不合适。” 还有一句“即便前事皆是为了旁的目的,这场戏也要演完演足,圣人还在看”在她嘴里打了几转,终还是咽了回去。她不确定这戏是否弄假成真,到底做到了哪一步,更不想将圣人同他的龃龉放在明面上说出来。 李暻眉间已然蹙起,看了她屈膝行礼的样子半晌,见她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就是要将自己轰出去,当即甩了衣袖,朝寝宫走去。崔稚晚停在原地,深深的吐了口气,才无可奈何的直起身子。 她没跟着他回寝宫,只是弯腰将月牙凳扶好,重新执起白子,下在了自己刚才指的那处,又拿起青色的琉璃子思考下一步。一会儿,她仿佛突然发现室中实在太亮了,左右扫视了一圈。 兰时见殿下一脸不快的出去,赶忙走进内室,一进来便见娘子正将刚刚多点的那几盏灯一一吹灭,她正要上前撤去灯盏,还没抬步,却发现周遭忽然黑了下来,娘子连最后那盏也吹灭了。兰时愣在原地,没敢再动,果然,片刻后,娘子努力压抑却仍旧偶尔溢出的哽咽之声传来。 崔稚晚于一片黑暗里,紧紧握住了裙摆。 她想劝劝自己的夫君去寻别人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忤逆圣人娶的人是薛玉珂,为了东宫上下,身为太子妃,崔稚晚不得不这样做。 过六礼的这段时间,崔稚晚已探听到,为了阻止薛氏成为晋王妃,李良训不辞辛劳的暗地里罗织了薛彻不少的罪名。他本就极擅此道,又素来长于揣摩圣意,再加上薛彻从成名之时便是悍将,绝不是什么谨慎之人,谁不知他曾经亲手用军棍将太子打到只留一口气。 这样的人,又极爱酒,酒喝大了兴起之时难免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李良训哪怕真要硬做出个“谋反”的罪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恐怕当初便只待薛彻六月入京,便可收网。至于要做到哪一步,端看他识不识相。 可李良训还未来得及试探薛彻,便已经不需要了。李暻先他出手,让薛玉珂彻底失去了成为晋王妃的可能,此时,他甚至只需不动声色的暗示两句,便能顺手再次让圣人清晰的察觉到那根始终梗在喉咙处,无法拔除的名为“河西军只知太子,不知圣人”的刺,实在是一箭双雕,坐收渔利。 河西军,偏偏又是河西军。 崔稚晚知道,李暻年少时参军是在薛彻麾下,可他们性格迥异,明明并无深交,甚至说是素有仇怨也不为过。即便他不认为薛彻会是李相公喜爱的“识相”之人,可东宫本就立于危墙之下,实在没有理由去招惹这个河西军现如今的一号人物。 可他做了,光明正大,满城风雨,不留半分余地。 事到如今,崔稚晚即便清楚“情难自禁”的说法,在帝王面前实在单薄可笑,但她也更明白,这块遮掩暗流的布,绝不能由东宫掀起,否则便会是腥风血雨。 陆 崔稚晚于暗色中坐了许久,直到兰时轻声唤她:“娘子,时候不早了。” “他走了吗?”她开口,第一个字便没发出声音,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还好殿中安静,兰时亦知她想问什么:“未曾。”她瞥眼,看着身旁正同她挤眉弄眼,等着她催娘子去哄殿下的玄序,斟酌半天,才再次开口:“娘子是知殿下脾气的。” 崔稚晚抬头看着外边天色,看来今日她是拗不过李暻了。更何况一夜不眠,自己明日还能得空补补,但依眼下的状况,要做好这个太子殿下,却是每日必要耗尽全部心神才行,实在不能放任他这般熬下去。 两人皆是最会装作云淡风轻样子的人,明明方才闹成那样,可眼下收拾停当,在寝床之上,还能各自端端正正的躺着酝酿睡意。最后,终究是崔稚晚没忍住,先行侧过身,以背对他。 李暻叹了口气,亦侧过身将人揽进怀里,低声同她讲:“薛公那时仗罚我,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智谋过人,虽当时只是翊麾校尉,却仗着太子身份,不服从军令,趁夜带人偷袭敌军,却因中计被团团围住。若不是他察觉不对,奔袭来援,我恐怕早已丧命。然与我同去的百名士兵,却皆有去无回。” “若不是知道李暻的命不光是自己的,恐怕薛公将我带回帐中之后,便会立时将我仗毙,哪里会等到我伤情稳住了,才来罚我。薛公,他要的不光是胜利,也不甚在乎圣人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功绩,你看他成日里咋咋唬唬、无惧生死的模样,恐怕想不到于战场之上,他最惜人命,总在竭尽全力为大梁保住每一分军力,让每一条性命皆不至于枉死。” “薛彻是良将,他不仅想做,而且做得到。他为大梁历经百战都还安然,”李暻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却坚定:“稚娘,我不能让他死在眼下这般可笑的情境里。” 崔稚晚此前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薛彻救过李暻的事儿,心中有些诧异,看来知道此事的人应当极少,甚至直接被人按下在了军中。若是薛彻所为,想来当初为了保全应不是太子名声,而是大梁的军心。 她将头闷在被子里,心中知晓,其实即便李良训要构陷薛彻,但最后拿决定的,总归是圣人。曾经的圣人绝不会被小人迷惑,可如今……种种往事浮过脑海,崔稚晚想,原来殿下已不敢将结果全然交付给圣人,那个他曾经最信任、崇拜,愿意托付一切的阿耶。 知他说这话时,心中定然是难过的。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悄声喃喃道:“所以,阿善,你一定要赢呀。” 阿善是李暻的乳名,他们亲密时,他曾哄她叫过。不知为何,崔稚晚于此时,忽然想这样唤他。 “好。”李暻闻此,胸腔震动,果然低声笑了,贴着她的耳廓,同她讲:“般般,别怕。” 又是气氛极好的时候,崔稚晚却觉得血液骤然冲到脑子里,一瞬间的茫然失措,致使整个人僵住了。她压住嗓中几欲跳出的心脏,问:“殿下为何叫我……般般?” 李暻握向她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如常按在她臂上:“不是你的乳名?好似听你阿耶说过。” 般般,确实是她的乳名,麒麟的意思。她还未出生前,阿娘便日日抚着肚子这样唤她,以此乞求上苍,肚子里的千万不要是个女郎。 那时,她大概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无法照顾这个孩子长大,便十分忧心她日后在长公主府里的处境,更担心她若是个女子,有朝一日会如自己一样,在浩浩天威之下,如同蝼蚁,任人拿捏,无力反抗。 崔稚晚眉间微皱,疑惑并未因他的解释完全消除。只因这个乳名,即便是她小时候,阿耶都几乎没有叫过,有何理由会告诉李暻。但若不是,他又会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她无从知晓,手指攥了一下说:“不过是早已不用的乳名,殿下以后莫要这样叫我。” 明明片刻前还在柔声叫他“阿善”的人,此刻却突然冷了下来。她从不同他讲自己未嫁入东宫前的事儿,好像那些皆与他无关,李暻握在她臂上的手紧了紧,语气里也带了难惹的意味:“怎么?我叫不得你的乳名。” 崔稚晚没有答话,只是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殿下以后,莫要这样叫我。”她不喜欢,很不喜欢。不等他开口,她又说:“殿下既然要赢,明日还是去披香殿吧。” 李暻心中的怒火“噌”的冒出,又因习以为常,很快熄灭。他松开她,亦学着她背过身去,用比她还冷的声音说:“不行。孤不习惯,睡不着。” 就差一句“要去你自己去”的气话了,崔稚晚在心中帮他补上,一时又觉得好笑,明知自己那样情景实在是说错了话,但又因那“般般”二字,心中一片乱麻,实在懒得理他。 第二日,崔稚晚起时,李暻早已不在。 她冬日本就倦怠非常,他亦素来比她起的早,也只有故意闹她的时候,才会将她弄醒,还要拎她起来替他束发、穿衣、选蹀躞带。而且,太子殿下向来喜怒不表于行,真的恼怒时是绝不会像昨日睡前那样,明显的告诉她自己的不愉,这种脾气约莫到了今日早无事了。所以,她半分忧虑也没有。 昨日素商回来,说柳娘子明日才能到。 本来她以要忙东宫喜事已许久没去宜春院,今日再不去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这下又为自己找到了光明正大,足以给自己一个心安的推迟理由。只要一想到那处还有把无从躲避的悬在头上迟早要坠下来的刀,崔稚晚便实在抬不起步子,只想躲避。 眼见着元日很快便要到了,什么都不管不问的闲着,实在不符合自己的个性,崔稚晚心里存着事,先是抱着手炉带着素商在东宫后园慢慢悠悠的走了一圈,又分别寻了个理由去太极宫中消息总是灵通的杜淑妃和元嘉公主那里坐了坐,才返回承恩殿打算招人将春月前后东宫的事情安排下去。 薛玉珂来时,日头已偏到了另一侧,正巧赶上司闺、司礼、司馔等女官退下,崔稚晚还未喘口气,便看见她站在承恩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她示意素商去迎,自己也在兰时的搀扶下起了身,大概是坐的有些久,一时竟有晕眩之感袭来,只得闭目缓了片刻,才举步朝后殿走去。 薛玉珂也跟着她,朝着右侧屏风后的暖阁走去。 二人坐定后,先是闲聊了两句,薛玉珂便说明了来意:“就是这样,我求了殿下两日,殿下皆说自己事多推辞,便让我来问问阿姊可否教我习字。” 崔稚晚于小炭炉上煎烤茶饼的手顿了顿,一时不懂李暻这是什么意思,便未直接回答,转而说:“长安城里饮茶之风颇盛,不如玉娘先尝尝我煎茶的手艺如何。” “难道阿姊也要拒我?”她绕过小桌蹭了过来,可怜兮兮的央求:“我不笨的,只是以前在河西,天天只想着跑马玩耍,疏于此事而已。本想着字会写不就行了吗,可来了长安城才发现,这里的小娘子皆精于此事,上次参加了个什么诗会,做不出诗也就罢了,字也被她们盯着嘲了许久,如今见我还偷偷捂着嘴笑。阿姊,你就帮帮我吧。” 京中贵女们确实常常以各种理由集会,赏花赏叶,观雨观雪,皆可一聚,写诗作画更是最寻常的消遣,各家小娘子不一定做的有多好,但自小便有人教习,凡事用得上的皆会有所涉猎。日后,难免要同薛良娣一起参加宴饮,帮她融入这长安城,是崔稚晚早晚要着手的事儿。既如此,她便不再虚与推辞,当即让素商端了纸笔过来,让薛玉珂先写两笔看看。 这一看,崔稚晚总算知道为何李暻会将此事推给自己。 薛玉珂的字,内无骨骼,外无筋脉,间架结构毫不讲究,与其说疏于练习,不如说,她根本没认真写过,怪不得会被旁人取笑。最严重的是,她仅仅写了十来个字,崔稚晚便已看出她的腕上竟格外无力。 最初习字,本就要靠日复一日的积累,首先将控笔的力道练出来,否则便谈不上别的。她本以为薛玉珂来自河西,整日里骑马挽弓,这项应不成问题,然而事实却告诉她,并非如此。既然这样,教薛良娣习字,恐怕会成为自己的一项持续长久的日课。 不过,习字向来是慢功夫,崔稚晚并不着急,让素商去唤玄序去太子书房找找看,有没有殿下小时习的帖子,最好是《千字文》、《急救篇》之类的。等的间隙,薛玉珂已经表现的兴致勃勃起来,又缠着她说:“听殿下讲,阿姊的耶耶是当世书法名家,阿姊的二王亦是习的极好,我想看。” 崔稚晚经不得她拉着自己的衣袖晃来晃去,只得放下手里的白玉茶碾,随手抽了张纸,拿起笔一边书,一边说:“王子敬的笔性偏于柔婉,两种写法,一种以重按为主,柔厚丰满;另一种用笔轻提,柔韧筋道。你看这两行字。” “而王逸少,则更硬气劲挺,骨力突出……”她刚要再次下笔,脑中忽然闪过那日李暻拿着自己那本小册的样子,手下立时顿住。 柒 薛玉珂趴在桌边,聚精会神的看着崔稚晚落笔之处,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动静,抬头问道:“阿姊怎么了?” 崔稚晚微微一笑,再次动笔时已刻意收敛了力道:“至于王逸少,我自小便习的不好,阿耶说我,用笔缺了断金割玉之势,落了下乘。所以,只能仿个形,没有筋骨,你随便看看便是。” “我觉得,都好看。”薛玉珂尚还不懂字中精妙,只能做个门外汉看个热闹。不过,她倒是看的到太子妃写字之时身形挺拔,更显得脖颈纤细曼长,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十分好看。 一阵熏风拂过,一直萦绕在她鼻尖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气浓郁了几分,薛玉珂凑到桌上放着的崔稚晚之前一直捧着的手炉旁,抽了抽鼻子,问:“阿姊用的什么香,闻起来好舒服。” “是娘子自己调制的,用的是雪后松针。”素商刚巧捧着字帖回来,迫不及待的插话。制香之时,她出了最多的力气,所以每逢旁人问起,总是掩不住的得意:“殿下也极喜欢的。” 见素商回来的这样快,知她定然又像赶驴儿一样的欺负玄序快跑了。崔稚晚拢眉瞥了她一眼,素商知被娘子看破,吐了下舌头,低头故作乖巧的布置起了纸笔习帖。崔稚晚本就不欲在外人面前同她啰嗦,转头继续忙手下碾茶之事了,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 之前听女官禀报时,崔稚晚频频走神,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李暻说的“不习惯,睡不着”,到底是哪里不习惯,为何睡不着?虽当时只觉得他是闹脾气,但仔细想想,他说这话,应当却曾有过相似的困扰,并非空穴来风。如今薛良娣和素商的一问一答,竟让她灵光一现。 自成亲以来????,他日日闻这气味,恐怕早已习惯,况且,他确实多次说过,于他而言,这香平心安神的效果比起旁的都要好,可缓他的头痛之症。崔稚晚每年做好之时,本就皆会让玄序拿上半数在位于中庭的太子书房去用。 想着最近几日,李暻常常在披香殿处理公文,崔稚晚当即让兰时取出大半分给薛玉珂。可惜去年所制的几乎已经已经用完,今年事忙,新制的还未完全好,即便全数拿出也并不多,便又让兰时将自己制的面脂、香露、泽面方都归置了一些,同字帖文房一起吩咐人带去披香殿。 薛玉珂离开时,崔稚晚还多嘴嘱咐了句:“殿下偶尔会头痛难眠,平日里惯闻此香缓解,你若是也不厌烦,提前着人点上即可。” 大概是今日顶风行了许多路,崔稚晚从太极宫返回东宫后便有些咳嗽,当时并未在意,入夜后倒是鼻塞口苦了起来。不过是受了些风,并不怎么难受,睡一觉发发汗便能好,她阻了兰时去药藏局唤人,用了碗粥后早早睡下了。 不知已是什么时辰了,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崔稚晚觉得嗓中似是有毛絮,当即咳嗽不止。往日病中,兰时和素商总会有一个守在身侧,今日左右却无一人。咳声好不容易止住时,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当即起身,拿了外衫披上,要出寝宫去看看。刚推开门,便正巧与被兰时拦在寝堂外的李暻两两相视。 总是一脸温润之色的太子殿下,此刻满目寒星,见她出来,他仍是一言不发,任由玄序将素商拉开才继续直行,与她错身而过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扯回了室内。虽只是片刻之间,但崔稚晚仍是瞧见满堂侍女内官皆是噤若寒蝉。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哪里能想到,竟是自己舍给薛玉珂的一干东西,触了李暻的霉头。 李暻离开崇教殿时戌时刚过,比起往日算事早的。今日是新婚第三日,照例仍是先去披香殿。 去时,薛玉珂正坐在书桌前习帖,大概是第一日学,她兴致正浓,一笔一画,不觉疲累,已满满写了好几张。见他来了,忙问他哪个“入”字写的最好。李暻帮她圈了数个写的尚可的,又指点了两句,一抬眼便看见她右侧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笔墨迹。 薛玉珂忙唤了侍女,同她进内寝洗漱去了。目送她离开,李暻随手在她书桌上翻找。压在数张习字纸下,隐在一卷字帖中,崔稚晚手书那张演示二王笔法的小纸,被带回了披香殿。 她写的是王子敬《廿九日帖》中的两句,去除了些许她自己的风格,仍显得柔婉而有弹性。至于王逸少,写的则是《何如帖》开头的一句,乍看之下,颇为形似,然空有其表,内无精神,与那日在她小册上看到的锐利笔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李暻倒没有因此便得出那册上的内容并非是崔稚晚所写的结论, 毕竟他并不知晓这张小纸到底是卷在字帖里由薛玉珂带回的,还是太子妃已知晓了他的试探故意放给他看的。不过,他心中倒是对两件事有了判断。 其一,崔稚晚大概没想到,他曾意外见过她十来岁时临的王逸少的《十七帖》,虽尚是稚嫩,但也算有些风骨。所以,若不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这笔王逸少,她不至于写成这样。如果那小纸是她故意放的,那么,不管是不是她所书,那本游记里总该是包含着一个她不想让他深究的秘密; 其二,成婚当日,薛玉珂提及想要习字,他虽未应允教她,第二日却也挑了几帖名家之作送给她临摹。让她去找太子妃习字时,他从头到尾并未提及二王,只不过昨夜离开前,从她桌上的几卷字帖中特地将二王抽出放在了最上面,而彼时,她应该已于寝帐内安睡了才是。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变化,并将两件事连在一起,真的给自己带回崔稚晚临的二王,薛玉珂到底有心还是无意?看来他这个新纳的良娣,也是有趣的很。 李暻并未再将那张小纸藏回字帖中,而是随手同薛玉珂其他的习作放在了一起。过了一阵儿,薛玉珂收拾停当再出来时,他已安然坐在老位置阅起了公文。 人还未走到近旁,便听她呼道:“殿下看我有何不同?”李暻抬头,未看出什么。她也不泄气,又快走了几步,凑到他近旁说:“殿下看我的脸,阿姊给了我泽面方,我刚刚敷过,觉得自己似是白了些。” “怪不得长安贵女个个肤若凝脂,原来是有秘方的。还有那面脂,质地也比我平日里用的舒服了许多。阿姊人真好,什么都愿分享于我。”少女嘴上话语不断,可光滑紧致的小脸所停的位置却是不近不远,刚巧足以让李暻闻到了那一阵并不浓郁却无比熟悉的冷香,与崔稚晚平素里晚间洗漱后,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他眼中当即卷起了一抹怒色。 偏偏薛玉珂浑然不觉,还兀自说着:“哦,对了,阿姊还嘱咐我要在殿下来之前点好那个松针弄的香,说殿下习惯闻那个,不然睡不好。我竟然给忘了,殿下,你等……” 她话音未落,便见李暻将手上的牒文掷于桌上,起身离开了披香殿。 人都走了,薛玉珂自然不用再喋喋不休,转身从内室拿出了她今日费了一早上的时间,从东宫后花园里千挑万选的几株草茎,高声唤侍女灵雀陪她练斗草。下次与谢家六娘再相见,定要赢到她哭着求饶。 朝承恩殿走的一路,李暻都在心中叹着:昨日自己不过说了句“不习惯”,她今日竟恨不得将承恩殿中除了她以外的全部搬到披香殿里去,她崔稚晚,果真是天底下最贴心贤淑的太子妃。 跟在近旁的玄序年纪尚小,哪里懂发生了何事,虽殿下脸色没什么变化,可他本能的感受到了怒意。看方向是朝承恩殿去,他刚想唤个内官朝前快走两步,照常提前知会素商姊姊一声,却被殿下回头扫了一眼,登时不敢再有动作。 还未走到承恩殿,李暻便看到那处大门紧闭,灯光也要比平日这个时候暗上更多,显然为了告诉来人,太子妃已然安寝。 她每日操心的事儿那样多,如何会睡的这般早,不过是怕自己今日又来,故作此姿态罢了。李暻心中如此认定,自然更觉火气上涌,顶的……心都好似有些疼。 进门之后,不出他所料,向来丝毫不懂看人脸色的素商一见他便提醒:“殿下,娘子早已经睡下了。”李暻仿若未闻,脚步不停。不多时,兰时发现了异样,也从内寝走了出来,见玄序低着头不如平日里活泼,立刻知道太子殿下是挟着火气来的,怕他又如昨日那般与娘子闹起来,当即以身挡在李暻面前,压低声音说:“殿下,娘子今日外出时受了风寒,回来便身体不适,实在怕连累殿下身体,恐怕不能……” 话音未落,崔稚晚便自己开门,出现在了李暻面前。 他不仅没从她脸上看出半丝病中的苍白,反而见她两颊微微泛红,双眸含着水色,吃惊的看着自己,惹了他心都跳急了一拍。当即他更加确定了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是铁了心要将拦他于承恩殿外。 捌 太子妃被太子拽进寝殿内后,玄序立刻上前将门从外边拉上了,对着身后一脸担忧之色的兰时摇了摇头,又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无事。” 玄序天生擅长观察旁人,极会感知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分明感觉到殿下见到太子妃的那瞬间,来路越积越厚的情绪骤然散了许多。兰时见状,轻轻的舒了口气,带着还愣在殿中的众人轻步快速退出了内殿。 崔稚完的手腕被李暻扣的有些发疼,才刚挣扎一下,便发现他将手收的更紧,步伐也变的更大了。她起身时本就来不及好好穿鞋,只是踩踏着便跑了出去,此时跟不上他的步子,鞋子也在慌忙中掉了。 李暻听她念了句“我的鞋”,回头便见她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不耐烦等她穿上,便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崔稚晚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了一跳,赶紧揽住他的脖颈,看向他早已沉淀满墨色的眼眸。他虽脸上不见喜怒,可她一瞬间便确定,太子殿下的怒意已然懒得隐忍了。 这是为何?总不至于从昨夜起的火气到现在才发作吧。 不管怎样,她可不想在这时被他扔在寝床上,当即柔了嗓音劝:“殿下从外面过来,一身寒气,不如让兰时端碗羊汤来,暖暖身子。” 李暻轻哼一声,心想现在知道讨好了,可惜已经晚了。他躬身将她放在床上,眼中含着风霜,嘴上却调笑:“还是孤先帮太子妃暖暖身子吧。” 崔稚晚当即知道不好,背一沾到床,立刻松开手臂朝内滚去,企图先脱离他的怀抱,再同他理论,可李暻早料到她会这样,长臂一伸将她的双手擒住,压回身下的同时,吻随之落了下来。 崔稚晚脑中疯狂转动,不停问自己: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李暻自然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托在她腰间的手又重了三分…… 成亲三载,于情事上已然熟悉彼此,崔稚晚从来也抵不住他的吻,更何况李暻此刻蓄意乱她心神。强势压迫,再趁她呼吸困难,给点甜头诱引,她的脑子很快乱作一团,可即便深陷至此,几乎是下意识,她仍是伸手推拒他,甚至在他松开她唇齿,留给她喘息的片刻,喊出了:“李暻,我不要。” 然今日,李暻真的被她的“贤惠大度”惹急了,分明听见了,却并不理她。 崔稚晚见拒绝并无用处,当即口不择言:“殿下每日前半夜先去披香殿,后半夜再来承恩殿,若是被言官得知你如此行事,想来会于名声大大的不好。请殿下,慎行。” 话一出口,崔稚晚便知自己说错了。 她今日于东宫转了一圈,又去太极宫里最不忌讳口舌之劳,喜谈他人是非的两位贵人那里闲聊了半日,连一句议论李暻连续两日不夜宿在披香殿的声音都未听到。 成为太子妃以来,她最佩服李暻的地方便是他对整个东宫不动声色的威慑。东宫上下那么多个人,那么多张嘴,可从里边流出去的消息极少,且不管大小,无论真假,从来都只可能是太子殿下想要外边听到的。 崔稚晚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一定会为自己守住秘密,更何况是那么多人,因此素来小心谨慎。可李暻却已经许多次的向她证明,他可以信,万无一失的那种可以。 东宫,仿若有道密不透风的墙。 她不知他如何建起,却对此心生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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